“先驱之路：留法艺术家与中国现代美术（1911-1949）”是国内第一次系统展示20世纪上半叶中国留法艺术先驱的综合大展。展览打破孤立地观看艺术先驱的方式，系统梳理了艺术家师承、交游，以及涉及到的艺术院校、艺术社团等错综复杂的关系。宏观层面，追溯影响20世纪中国美术发展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观念与风格变迁的内在动因，呈现20世纪上半叶中国美术丰富多元的面貌。微观层面，则通过用一个个朴实、鲜活的艺术家和群体个案，见叶观秋，切入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艺术史。

展览现场图

　　凤凰山艺术家群体，泛指1941年至1946年间，生活在重庆沙坪坝凤凰山的留法艺术家们。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北平、上海、武汉、广州等相继失守，大批学校和文化事业机构内迁，几所内迁的高等艺术院校及其他全国性的美术团体、艺术家先后汇聚于西南大后方，逐步形成了以重庆为高等美术教育中心的格局。

常书鸿、王临乙、黄显之、秦宣夫于凤凰山合影，1944年

　　1941年初，教育部组织“美术教育委员会”，教育部次长张道藩兼主任委员，常书鸿、吕斯百、秦宣夫、王临乙等留法画家被聘入其中任委员。“美术教育委员会”顺势设在了凤凰山上，山顶上有一幢砖瓦平房，是四川教育学院的宿舍，但因要爬三百级台阶，没什么人愿意去住。经四川教育学院颜实甫院长答应，常书鸿、陈芝秀夫妇，吕斯百、马光璇夫妇，秦宣夫、李家珍夫妇，王临乙、王合内夫妇，每家两间，余下的两间作为公共画室兼办公。吴作人后因妻子李娜去世、宿舍被炸，由留法老友吕斯百和王临乙、王合内夫妇接到凤凰山，将平房宿舍下方的一座废弃碉堡修理改造作为新家。后又因常书鸿一家去敦煌，李瑞年搬了过来。在艰苦条件和动乱时局中，艺术家们互相鼓励，超然物外，保持了对艺术的热情。

　　凤凰山艺术家群体中，常书鸿的年龄最大，是一位兼具绘画与考古等多方面成就的大艺术家，1927-1936年在法留学。他的长子名为嘉陵，即是因为出生于凤凰山的嘉陵江畔。他们一家在此生活近两年的时间，其《九十春秋》自述中，常书鸿描述这一阶段是他回国后比较安定的一段生活，可以精心创作。

常书鸿 1941年作《凤凰山生活即景》，常书鸿纪念馆藏

　　1941年常书鸿创作了《凤凰山生活即景》，作品真实描绘了这些留学法国的艺术家们住在凤凰山同一屋檐下的生活，常沙娜曾多次提及此作。不大的画面中，是常书鸿随笔而就的即景，当年的生活被活生生的描绘了下来。画面上那小瓦屋是当年四家公用的厨房，喂鸡梳小辫的女孩是常沙娜，弯着腰穿红上衣的是王临乙夫人王合内，正在喂养兔子，站立一旁抱着小孩观看喂兔妇女的是常书鸿夫人陈芝秀，抱着刚一岁的常嘉陵，迎面走过来的身穿白旗袍的是秦宣夫夫人李家珍，手牵着戴小口巾的小孩是宁生，台阶上守着的是名为“LOLY”的狗，它是王合内的宠物。

重庆大轰炸作品现场图

　　本次展出的常书鸿作品中，创作于1938-1942年间的《重庆大轰炸》值得特别关注，此作以日军轰炸重庆为背景创作，一反艺术家惯常的典雅细腻风格，用粗狂率性的笔触，表现轰炸之后的狼藉景象，艺术家从个人的经历出发，唤醒大众对于战争的切肤之痛，是具有时代与民族意义的力作。

吴作人家中聚会，前排左起：王临乙夫人王合内、吴作人夫人李娜、吕斯百夫人马光璇，

后排左起：吕斯百、王临乙、刘艺斯、吴作人，1937年

　　王临乙是常书鸿挚友，王临乙的妻子王合内即是经常书鸿夫人陈芝秀介绍认识的同学。王临乙作为中国现代雕塑奠基人之一，雕塑作品存世较多，但早年留法的绘画习作并不多见。此次展出了王临乙1929年的纸本色粉作品，正如雕塑家钱绍武所说“看不见很多磨蹭修改的痕迹，却落落大方、形神俱足”，更为难得是作品左下方的德语款识“Lieber für die Kunst sterben， als ohne sie leben”，翻译成中文即是“宁愿为艺术而死，也比没它活着强”。1929年是王临乙留法的第二年，此作可谓见证了年轻艺术学子对艺术的赤诚与纯粹之心。

展览现场王临乙1929年作品

　　凤凰山时期，王临乙专注于教育，在秦宣夫的创作中，有描绘他创作作品的景象。2015-2016年，由曹庆晖教授策划，在中国美术馆和中央美院美术馆相继举办的“至爱之塑——雕塑家王临乙王合内夫妇作品文献纪念展”全面的展示了王临乙王合内一生的经历与艺程。

四位老友在巴黎合影，左起依次为：王临乙、常书鸿、吕斯百、李有行，1930年代

　　吕斯百同中大同学王临乙一样，是徐悲鸿的嫡传弟子，在1928年底，与王临乙一同由徐悲鸿推荐，经福建省庚款公派赴法学习艺术，并与常书鸿成为同学。经历了法国学院主义的浸润和洗礼后，于1934年，与欧游的徐悲鸿、蒋碧微同船归国，从此投入到中华民族的油画事业中。

展览现场吕斯百作品

吕斯百 海角

吕斯百 母亲像

吕斯百 野味

　　此次展出吕斯百的6件作品，全面展示了艺术家1949年之前的三个创作阶段与风格。1932年作品《野味》入选1934年的法国春季沙龙，1942年作品《庭院》即是凤凰山时期的创作，描绘了农村家庭院落的真实情景，作品参加了第三届全国美术展览会。在战时的中国，《庭院》不仅是吕斯百风景作品代表作，也是民国风景作品的经典代表，吕斯百也因此作的绘画风格获得了“田园画家”的美誉。1948年的《海角》与《母亲》像，则是吕斯百拨出繁琐教务，回归纯艺术心态之后，带有强烈个人感情的创作。

秦宣夫一家在重庆沙坪坝凤凰山，1945年

　　秦宣夫在巴黎时期的创作曾多次入选沙龙展，徐悲鸿曾撰文“彼留学欧洲时以已《木兽戏》一幅显名于法国”，他回国后先后于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中央大学艺术系等任教，一生致力于西方美术史的研究、写作和艺术创作，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文献和作品。此次展出了秦宣夫1932年素描作品《石膏像》，油画作品《归家》、《花》、《峨眉山风景》等。

秦宣夫 归家

秦宣夫1946年作《凤凰山画家们的生活》，家属藏

　　秦宣夫与常书鸿、王临乙、吕斯百、吴作人、李瑞年等艺术家，有着密切的关联和深厚的友谊，在巴黎，在北平，在重庆凤凰山等地，留下了他们一起创作和生活的印迹。1946年，秦宣夫创作的《凤凰山画家们的生活》，记录了凤凰山艺术家们平凡真实的生活与状态，也成为艺术家们友谊的时代见证。

吴作人 纤夫

　　吴作人是在妻子李娜去世后搬到凤凰山居住的。吴作人1930年赴欧留学，先后在巴黎美院、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学习。在一次画展上，吴作人邂逅了美丽的比利时姑娘Célina（汉名李娜），并走到了一起。1935年春，吴作人受徐悲鸿邀请回国任教，李娜随丈夫吴作人回到国内，他们住在南京傅厚岗8号，成为了徐悲鸿的邻居，直至战争爆发随学校内迁。

　　画左是吴作人举着酒杯从他住的碉堡的窗口探出头来，杯中就是李娜拉小提琴的幻象。李娜的右上方有一人，手举长幡，乘鹤而飞，表达了吴作人的极度哀伤。秦宣夫1946年作《凤凰山画家们的生活》局部。

　　1938年，李娜去世后，吴作人过于悲痛，左眼忽患视网膜发炎，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作画，他再也不愿回原住地刘家院子居住，搬到凤凰山半山腰的石堡中安身，这段时间，他经常借酒消愁。此时吴作人悲痛的状态，曾被秦宣夫表现在画面当中。

吴作人、李娜夫妇在布鲁塞尔寓所的院子里，1930年代

　　吴作人家属吴宁回忆，吴作人从来没有和他们讲过他与李娜的故事，吴宁是通过她的表姨萧曼知晓这段往事。萧曼当时正在为吴作人撰写传记，当吴作人讲到自己与李娜这一段经历的时候，放声大哭。那时他已经70多岁，吴作人很少发脾气或有过激动的情绪，他总是很克制，而他多年后说到李娜，却不能自己。还有一次吴宁为吴作人弹琴，找来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的钢琴谱来弹，刚弹了几句，突然听到了吴作人的哭泣声，他讲“李娜葬礼上用的就是这首曲子”，此后，吴宁再也不弹这首曲子，怕惹他伤心。吴宁做“吴作人档案”，采访过很多他的学生、老朋友，凡是谈到李娜去世之后这一段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说，他那时候情绪很糟，非常思念他的亡妻。在这样一种状态下，高度的压抑与悲痛，使得他的精神需要一个出口。只有艺术，只有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做艺术的探索，或许才能医治他的痛苦。吴作人选择了“西行”。

　　相信如果李娜活着，吴作人一定不会去青藏高原那些偏远危险的地方，而且一去就是两年。如果他不“西行”，他的艺术就不可能获得一个重大的提升，也就是向有民族气派的油画方向去发展。所以，这就是人生，无法评判福与祸。只是，李娜成为了吴作人一生永远的歉疚和遗憾。

展览现场李瑞年作品

　　李瑞年在常书鸿一家去敦煌后，搬到凤凰山居住。他于1933年前往欧洲留学，先后在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巴黎美院学习绘画，1939年学成归国。他的作品风格醇厚、质朴。1940年代在重庆，徐悲鸿称赞他的作品“质朴隽永，手法严谨，是极为可喜的自然主义，是抒情诗”。

　　此次留法展展出的是李瑞年先生创作于1948年的三件作品，《中南海》、《白塔》、《幼苗》，作品是具有思想主题和崭新境界的油画佳作，歌咏自然生命，即表达了对于人性本质与社会现实的深沉关切，也体现了一个艺术家的文化责任感。央美美术馆刚结束的“至诚无息——李瑞年与美术教育”展览，从成长环境、学习背景、交友与爱好、教学主张与方法等方面，立体、全面地呈显了李瑞年的艺术与人生，以此纪念这位名师大家。

1946年，恰逢常书鸿携子女回重庆洽谈敦煌之事后，回凤凰山看望老友，秦宣夫提议互画头像留作纪念

　　1946年，随着抗战胜利，住在凤凰山的画家各奔东西。吕斯百、秦宣夫跟随中央大学赴南京，吴作人、王临乙去北平艺专，常书鸿是在此前，携全家远行敦煌，至此，凤凰山成为珍贵的记忆，“凤凰山艺术家群体”存在五年左右的时间，这段时间各位艺术家切磋技艺，保持对艺术的纯粹之心，潜心创作。如同一次沉潜，为他们将来能够成为各自专业领域的开拓者积累着坚实的力量。

常书鸿、吕斯百、王临乙、秦宣夫等艺术家在巴黎成立“中国留法艺术学会”留影，1934年4月

　　反观凤凰山艺术家群体生成原因，一定程度上是由于，他们多是中央大学艺术系徐悲鸿的嫡系弟子，或者是入读里昂、巴黎美术学校的同学。留法期间，他们就一块成立了以联络感情共同研究艺术为宗旨的“中国留法艺术学会”，从黑发到白发，几十年沧桑岁月，保持了家庭般一生的友谊。在之后，他们大多成为彪炳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史的名家，每个人也都在时代的波涛中走过了自己的人生和创作道路。由此，凤凰山艺术家群体，不仅仅是对几位留法艺术家的探讨，所触及更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美术和民族命运的时代故事。